男女主角分别是邢慕铮侯爷的其他类型小说《娇娘三嫁邢慕铮侯爷无删减+无广告》,由网络作家“读读”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周牧被招进侯府当管家,做事儿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一丝差池。即便侯爷不管府里俗务,但那冯小姐精明得很,样样细算,一有差池就打罚。可自侯爷发狂之后,他发觉冯小姐突然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开销,现银也成日地往外拿,还并不知会他,账房偷偷儿告诉他他才知晓。冯小姐与账房说,那是侯爷先前就应承给她,借给表兄购置田地的银子。周牧这细一琢磨,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冯小姐这像是在准备后路啊!只是万一侯爷一死,冯小姐跑了,那府里账务亏空,岂不都要拿他是问?周牧可不想当那替死鬼,可这府里由冯小姐说得算,周牧思来想去,惟有死马当活马医,请了钱娇娘这正室夫人出来。幸而这夫人还算机灵,叫他去把侯爷的旧部招来。只是周牧不想那些个旧部全是些不通情理的兵痞子,分明是他通风报的...
《娇娘三嫁邢慕铮侯爷无删减+无广告》精彩片段
周牧被招进侯府当管家,做事儿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一丝差池。即便侯爷不管府里俗务,但那冯小姐精明得很,样样细算,一有差池就打罚。可自侯爷发狂之后,他发觉冯小姐突然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开销,现银也成日地往外拿,还并不知会他,账房偷偷儿告诉他他才知晓。冯小姐与账房说,那是侯爷先前就应承给她,借给表兄购置田地的银子。周牧这细一琢磨,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冯小姐这像是在准备后路啊!只是万一侯爷一死,冯小姐跑了,那府里账务亏空,岂不都要拿他是问?周牧可不想当那替死鬼,可这府里由冯小姐说得算,周牧思来想去,惟有死马当活马医,请了钱娇娘这正室夫人出来。
幸而这夫人还算机灵,叫他去把侯爷的旧部招来。只是周牧不想那些个旧部全是些不通情理的兵痞子,分明是他通风报的信,他们居然还给他上了镣铐。
但好歹还能话事儿。
周牧思来想去,突而发觉这是一次铤而走险的机会。村姑主母大字不识,侯爷又疯疯癫癫,他若趁机大捞一笔,再将这些糊弄糊弄全都算在冯小姐的账上,谁也不知他从中作梗。纵使后头被人发现了,就叫家中婆娘带着两个儿子赶紧逃跑,自己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他不曾想这村姑不仅会算账,还如此精明!
“夫人,小的糊涂,小的因侯爷神智不清而、而伤心欲绝,做什么事儿也都糊涂了,您让小的回去再重新理理,盘盘账……”周牧匍匐在地,低声下气地恳求。
“不必了,你这账盘跟不盘,有什么不同?桌椅几张,蜡烛几支,茶叶几斤,论两还是论斤卖的,你都不报,你这是糊弄我,还是瞧不上我?你给冯语嫣看的账也是这样儿?”
周牧顿了顿,连声答道:“这……”
邢慕铮没有发怒,他早在周牧第二回还是第三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儿了,但这些事儿不值得他发怒。只是周牧这几回来报账,娇娘不声不响,他原以为她听不明白,没想到不过是不愿理睬罢了。
钱娇娘坐回椅上,对吴顺子指了指已成废物的桌子,让他赶紧搬走。她抓过蒲扇慢扇了扇,“周管家,你有胆!你说我要是查你以前做的账,会查出些什么来?”
“夫人,奴才并没、奴才……”周牧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括子,轻敌,他太轻敌了!
“阿大王勇,把这贪赃徇私的管家抓起来,让他自己招供吞了多少侯府多少银两!”
“是!”
“夫人,夫人,奴才知罪了,饶了奴才,饶了奴才……”
钱娇娘用力一扇,目光凌厉直视周牧,“谁也饶不了你,你自个儿老老实实把银子吐出来,要是我查出来与你上缴的对不上数,你就……”娇娘停顿了,她眯了眼,气势汹汹。
清雅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坐大牢。”
“对,你就给我坐大牢去!”钱娇娘一挥手,“带下去审!”
侯爷起身,拍手大笑。
“娇娘,你今儿还挺像模像样的。”傍晚火烧云遍布之时,清雅拉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打着一把团扇,瞅着娇娘检查她的宝贝葡萄。
这葡萄架子自侯爷住进来之后就饱受摧残,被推倒踢倒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好在葡萄韧性,拉一拉扯一扯埋一埋还能活。娇娘熟练地拿干藤绕着竹竿架绑牢实,看一眼悠闲坐在旁边摇椅上摸肚皮瞪火烧云的侯爷,双手用力一扎,“我是气不过,那周牧,把人当猴耍么?要耍也耍厉害点儿,这路数放大街上都没人叫好!”
“你这是要揽府里的活来自己管?”
娇娘将葡萄藤搭上去,“我才不管,不是还有一个管家么,叫丁张什么的,他管。”
邢慕铮虽只能看见云,但能听见娇娘她们的声音。他略有不悦。
娇娘支稳了架子,稳稳地将幸存的小葡萄捧上去,满意地拍了拍手,“我以前做了个梦,梦见我的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而后一眨眼,那一串串的葡萄变成了金葡萄,全都是金子的!那黄澄澄的不知道有多好看,他……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说是这是他送给我的,问我欢喜么,我说自是欢喜。”
“你这是想金子想疯了。”清雅撇撇嘴。
“我那会儿穷得揭不开锅,就差去吃土了,大概就是有人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你知道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后来我一高兴,就把一串金葡萄给吞进去,然后就噎死了。”
清雅愣了一下,而后以扇遮面哈哈大笑,后来肚子都笑疼了,还得一手揉着肚子。“哎哟,我还以为是什么美梦,不想竟是个噩梦!哈哈哈哈,娇娘,你可太逗了。”
娇娘瞪她,“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梦都是反的你不知道么,总有一日我能种出满园子的金葡萄!”
“是是是,你能,哈哈哈,你能。”清雅还止不住笑意,伸出了大拇指。
钱娇娘白了她一眼,转眼看向角落里清雅种的两盆花,叶角都有些卷边儿了,娇娘看不下去,“你那两盆真要浇肥了,不然开不了花!”
清雅立刻道:“开不了花就开不了花,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两不相干。”
钱娇娘转头眼不见为净,舀了一瓢水往田里洒,“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养花的,吃饱了撑的。”
阿大从厨房仆妇手中接过为邢慕铮做好的晚膳,鸡肉是去了骨的,鱼肉是剔了刺的,都怕定西侯噎着卡着。娇娘见了,在干净的水桶里洗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走了过来,“今儿凉快,就在外面吃罢。”
王勇机灵地跑进屋去拿饭桌。
侯爷似乎闻到了香味,坐起来瞅着娇娘傻笑。娇娘拉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了,“老实吃饭,吃完了喝羊奶。”
侯爷笑容更大了,比天上的日头还灿烂。娇娘瞥开视线,不行,还是要命。
“这么大了还爱喝奶,难怪没脸开口。”娇娘嘀咕。拜他所赐,邢平淳现在也早晚要喝一碗羊奶。
邢慕铮有丝窘迫。羊奶是他儿时记忆,他都忘了是甚滋味,不想鬼东西竟如此痴迷。
王勇端了饭桌过来,阿大将热饭热菜放在上边摆好,与王勇去忙其他的去了。
侯爷的饭向来是娇娘喂的,否则让他自己吃就会满手抓得到处都是。钱娇娘拿勺子碾着已成末的鱼肉,细细看了没有刺儿,才混进白米饭中搅和,继而喂一口给张了嘴的侯爷。
侯爷吃饭时鲜少发狂,连清雅也敢靠近,她打着扇移到娇娘身边,看着她喂饭,“娇娘,咱们方才的话儿讲了一半,你真不趁这个机会把侯府的管事大权都夺过来?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儿了,万一冯语嫣又蹦跶起来……”
娇娘撇撇嘴,塞了一口和着鸡肉的饭进侯爷嘴里,“我争这个做甚?与我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你把侯爷接你院里来做甚?”清雅挑眉。
娇娘默默地又喂了一口饭,“……侯爷病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她顿了顿,添了一句,“他终究是百姓心中的英雄大将军。”
“就这?”清雅狐疑的眼神在她与邢慕铮之间转溜,“就没一点夫妻情份?”
钱娇娘嗤笑一声,像是她说了什么笑话,“有个屁夫妻情份!”
邢慕铮一愣。
“哎……你别这么粗俗……”
“粗俗?我还有更粗俗的。”娇娘冷笑,“他将我买入邢家,就是为了留个后。一走九年音讯全无,我上顾老下养小,我比磨坊里的驴子都累!后来知道他打了胜仗回来当大官了,心想着老娘我总算可以享享福了,谁知一进府就给我下马威,去他娘的冯小姐,去他娘的平妻!老娘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一脚把老娘踢开。老娘像个妻子么?他当我是他的妻么?他邢慕铮兴许对得起天下人,但绝对不起我钱娇娘!”
这番话钱娇娘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儿终于能一吐为快。她舒畅地呼了口气。
邢慕铮看着眼前因气愤而涨红了脸的钱娇娘。原来这才是她的心思。
定西侯噎住了,他不停地干呕,双手胡乱往半空抓,娇娘放下木碗,抓了他的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几下,侯爷一口饭吐在地下,钱娇娘机灵躲闪,鞋儿才逃过一劫。
清雅去拿墙角的扫帚和畚箕,娇娘叫她先铲些灰来,清雅转去后院找了些煤灰,回来见娇娘正替邢慕铮擦脸擦衣服,她将灰抖到残渣上,“既然侯爷对你不住,你为甚还照顾他?”
钱娇娘用力擦了擦邢慕铮的短衫,面无表情,“我才也说了,他对得起天下人,我除了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之人。”
侯爷直愣愣地盯着钱娇娘。
邢平淳放学回来,推开院门跳进来,“娘,我回来了!”
“丑儿回来了。”钱娇娘扭头笑了。
清雅将残渣扫了干净,也笑对邢平淳,止了话头。
冯语嫣自从李清泉带人闯进府中,她就一直被人囚禁在自己的院中,哪也不准去。
冯语嫣自幼深闺长大,被采花贼掳走的那一回,她自破庙中醒来才知发生了何事。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胆儿差点吓破。但听闻邢慕铮的名头后,她的恐惧全都变成了巨大的喜悦。整个大燮王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西将军邢慕铮的大名。冯语嫣被送回家中,回想这看似不幸的一切,愈发认为这是上天注定的她与大英雄大将军邢慕铮的姻缘。
她命中注定要与那个飒爽英姿的英雄儿郎相逢,那是月老为他俩牵的红线。再没有比她冯语嫣、当朝三大才女之一,更适合做凯旋归来的大将军的妻子。
但不想邢慕铮竟早已成婚,冯语嫣思忖半晌,一咬牙决心以退为进,以侧室身份先进门,相信以她的姿色与才情,要取代他的平民妻子并非难事。谁知邢慕铮竟允诺她平妻之位。她欣喜不已,只等她与邢慕铮正式成婚,生下继承人,将那个村姑原配与她的儿子一同除掉,成为唯一的侯府夫人。
可是她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万万万万没想到,邢慕铮居然会突然,疯了!
疯了,他疯了,堂堂的大将军大英雄,变成了一个只会打人咬人的疯子!
冯语嫣砸了一个花瓶,哭倒在妆台上,“奶娘,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冯语嫣的奶娘叶氏上前抚摸冯语嫣的脑袋,自己也拿帕子抹眼泪,“小姐,你想开些吧,这都是命啊!”
“我想不开!”冯语嫣抬起头,脸上的胭脂铅粉糊成了一团,叶奶娘连忙替她擦拭,冯语嫣一把打掉叶氏的手,“奶妈,我不想在这儿了,我要走!”
叶奶妈连连唉声叹气,“小姐,现下先忍忍罢,谁知道那钱娇娘竟会出现。”
“他明明就要死……”
叶奶妈连忙捂住冯语嫣的嘴,“小姐,小心隔墙有耳啊!”如今他们这院子可是多了许多闲杂人。
原来冯语嫣将邢慕铮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是故意等着他死去。
冯语嫣爱慕邢慕铮么?自是爱慕的。叔父说他是几十年难出一个的将帅之才,又有那么一副好皮囊,她怎会不爱慕?但她爱的是那傲视群雄的大将军,并非一个疯癫痴傻的疯子!她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尽力了,她甚至屈尊降贵亲自侍奉他,可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她救不了他,所有的大夫都说他没救了,是个傻子了。她说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邢慕铮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难不成她还要与他成婚不成?
冯语嫣不敢想象,自己与一个疯子傻子共度一生。可是她已有婚约在身,如何才能解除婚约,又不损害她的名声,那自是得邢慕铮死。他都变成这样儿了,死也许是对邢慕铮最好的解脱。她这也是在帮他。冯语嫣想着,帮他在世人还未发觉的时候,体面地离开人世。可是她没想到,那个村姑竟半路杀出来多管闲事,还将邢慕铮的兵给招来了。
真真功亏一篑。
如今冯语嫣如阶下囚般困于一方小院,她一颗心堵成了棉花团。“奶娘,我要走,我一定要走,否则他们一定会逼我嫁给他的,我不要嫁给一个疯子,决不!”
叶奶娘捉住冯语嫣,急急忙想打消她的念头,“小姐,小姐,现下可不能走,决不能走啊!且不说那李清泉不会放咱们走,就算他放咱们走,咱们也不能走!”
冯语嫣瞪向奶娘,“为甚不能走?”
“小姐,我的小姐,你想想看,定西侯是什么人,是整个大燮朝的英雄,是堂堂的侯爵,比一品的官还大!”
“那又怎样?他疯了!”
“是,咱们都知道侯爷疯了,但是外边的人不知道哇!你若是贸然回去,大伙不都以为是你犯了什么错,被侯爷休弃回家了!”
“那咱们可以告诉他们,侯爷疯了呀!”冯语嫣提高音量,她有什么过错!
叶奶娘哎哟一声,苦口婆心地拍冯语嫣的手,“我的大小姐,这事儿,侯府能让你满大街地叫,朝廷能让你满大街地叫么?说不准咱们还未回到冯家,就被……”叶奶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更况且咱们再想想,就算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了,侯爷疯了,天下皆知,那你在侯爷疯了后抛弃于他,岂不是生生将天下的骂名往身上揽么?届时别说是无人敢娶你,就是你已经嫁作人妻了,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冯语嫣埋头大哭,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
叶奶娘心疼地不停哄她,自个儿也偷着抹眼泪。
冯语嫣哭了半晌,抬起头抽噎着擦干眼泪,她凝视镜中狼狈的自己,哑着声音道:“既然我不能走,那我定得夺回大权。”
叶奶娘道:“现下侯爷疯了,那个村姑还能撑得起这么大一个侯府不成?小姐且等着,再过几日,那李清泉就要来求你了!”
周牧双手双脚带着镣铐,走进娇娘的院子,触目所及一片凌乱,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张缺胳膊断腿的桌子椅子,葡萄架子倒在菜地上,大白菜叶子扔得满地都是,上面好几个巨大的脚印,踩得汁水横流。
看来又得做新的桌椅板凳了。周牧习以为常地跨过桌子腿,进了屋子。
主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大鼻子将士守在里头,看周牧进来,知道他是来向钱娇娘禀告府里开销的,就说了一句,“夫人正在净房替大帅沐发,你在此等候罢。”
周牧并不意外,他笑道:“那我先去与侯爷夫人问个安。”
大鼻子将士想了想,用下巴指了指净房方向。周牧作了个揖,拖着镣铐往净房走。路过大鼻子将士时,他听他冷哼一声。周牧呲了呲牙,当作没听见。
钱娇娘这会儿正在净房里忙着替邢慕铮的头发冲清水。定西侯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头往后仰,任由娇娘折腾他的头发。
侯爷发狂过后是最好摆弄的时候,也不必担心他马上再次发狂。钱娇娘总是趁这个时候替他沐发刮胡。光头阿大和同伴王勇替钱娇娘打下手,怕弄湿邢慕铮的衣裳让他不舒服又闹起来,便将他的上裳给脱了。娇娘端了猪苓水放在架上,一扭头看见邢慕铮光裸的胸口,侯爷长年习武,宽厚的肩膀坚实有力,古铜色的皮肤下条条伤痕,她啐了一口,“沐发脱衣作甚?”
阿大摸摸光头,“这不是小的怕大帅湿了衣裳又发气么?”
钱娇娘将邢慕铮的乌黑长发捧起放进猪苓水盆中,哼了一声没说话,但邢慕铮胸膛上的几处伤疤总吸引着她的视线。那些伤全是陈年旧伤,一条伤疤从自左肩处蔓延右腹,一条横在胸腹之前,还有一个小伤疤就在他心脏的正上方,娇娘看得出来,那是个箭伤。
“这些伤都是大帅冲锋陷阵时受的伤。大帅他每次打仗,总冲在最前头,我从没见过比大帅更英勇的大将军!”王勇瞧钱娇娘在偷瞄邢慕铮,十分有眼色地拍马屁。
钱娇娘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搓揉邢慕铮的头皮,“那大概是你只见过侯爷一个将军罢。”
力道虽大,但没扯着头发。侯爷没叫唤,张着嘴摸自己的肚子。
“小的周牧,来给侯爷和夫人请安。”周牧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进来。
钱娇娘扬声道:“你去吃口茶,等我一柱香。”
“是是是,奴才候着。”
脚步远去,钱娇娘俐索地替定西侯清洗黑发,净房里本就不透风,娇娘很快大汗淋漓,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抿着唇为他拧干头发。紧接着她拿出一把刮胡刀,熟练地低头为侯爷刮长出来的胡茬。娇娘本不会刮胡子,但前几回阿大他们替邢慕铮刮,紧张得笨手笨脚伤了他下巴,结果又惹得他闹了一场,娇娘只得亲自上阵。幸好她天资聪颖,刮胡也不在话下。
她低着头按着他的下巴全神贯注,邢慕铮看着她的汗珠自她柔嫩的脸蛋滑进下巴,流进她的领口,小麦肤色被醺得泛红。
“行了,你们替侯爷浴身罢,我出去了。”钱娇娘刮好了胡子,拿帕子替邢慕铮抹了把脸,扔进盆子打算出去。
阿大与王勇相视一眼,“夫人,夫人,不如您顺便帮侯爷浴身罢,小的替您倒水……”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阿大的话臊的,钱娇娘的脸蛋更红了,她瞪阿大,“样样都叫我来,明儿你的饭,我也替你吃了罢。”
阿大被骂,委屈地摸脑袋,“不是,夫人,只是小的瞧您帮大帅沐发的时候总安份、啊、呸,是安静,安静得很,咱们两个替大帅浴身,他总不满意。”哪回他们兄弟总要多几道伤势才作数,“小的就想着,您在这儿,大帅兴许……洗得好些。”夫人虽不好商量,但对待大帅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含糊,有她在大帅总好似……乖巧些。
钱娇娘道:“你们别拿拔鸭毛的力气搓侯爷,他保不齐就满意了。”
“夫人明鉴,小的们已经快半年没见过鸭子吃过鸭肉了,都不知道鸭毛该怎么拔了。”王勇两手一摊。
钱娇娘哈哈大笑,端了水盆往外走,“说得这可怜劲儿的,弟兄们辛苦,等我发了月钱,买两只老鸭来给你们拔了毛炖汤吃。”
“谢谢夫人,夫人万福!”
邢慕铮不悦。这哪里有一点主母风范,跟阿大王勇两人称兄道弟,还有说什么等她发了月钱,她现下囊中羞涩?难不成二十两银子还不够她一月的花销么?
鬼东西把王勇踢了一脚。
无法找出病根?那大帅岂不是要一辈子这么痴痴傻傻?李清泉急了,“那怎么办,难不成大帅就这么突地成了傻子了?”不,他绝不能接受!
“侯爷一直以来神智清醒,身体强壮,我寻思着断没有道理突然就成了傻子了。”娇娘道。
李清泉闻言,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夫人说的是,一定有缘由!”
“既然有缘由,就一定有解决的法子。李大人,劳烦你多派些人出去,四处去打听打听,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定有法子的。”钱娇娘话语淡淡,却似乎坚信邢慕铮痴傻不过是一时的。
虽然不知道钱娇娘哪里来的自信,但李清泉与简大夫都被打起了士气,“对,天无绝人之路,末将这就派人……”
本在替邢慕铮上药的邢平淳一头撞进钱娇娘的怀里,埋在她的胸前失声大哭。
钱娇娘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抱紧儿子摩挲他的后背,“丑儿,怎么了?”
邢平淳大哭不止,半晌才打着哭嗝,结结巴巴地说道:“爹,爹他好可、怜,他身上、嗝、好多、好多伤!”
钱娇娘望向月洞床内,两个汉子挡住了邢慕铮的身形,只是床尾那一双大脚上,都有好几处疮疤,不难想像他的身上是何等惨状。他们再去迟几天,大概邢慕铮就要被活活的折磨死了。
“娘,爹身上的疮,比咱们以前被虫咬的还多!”邢平淳抬头,酷似邢慕铮的脸庞挂着两道泪痕,眼睛被泪水泡着可怜兮兮。
“好孩子,娘知道你心疼爹,别哭了,你爹还等着你去给他敷药呢。”
那些伤连他们这些汉子都看不下去,更何况一个十来岁的娃儿,“少爷如果不忍的话……
“啊——啊——啊——”床上突然响起男人的嘶吼,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邢慕铮大概是被粗手粗脚的汉子敷药痛醒,一睁眼就跳起来,高大的身躯令脑袋撞上了床顶,他竟一边大叫,一边不停去用头撞床板。邢慕铮武力超群,现下即使形容枯槁,也有一身蛮力,整张檀木月洞床几乎都要被他顶得抬起来。
“大帅,大帅!”
“爹,爹!”
李清泉急忙与邢平淳上前,跟其他一起企图按住邢慕铮,谁知邢慕铮越被按住越挣扎不休,好似怕人再将他锁起来似的,他毫无章法地拼命乱打乱踢,李清泉等人身上都中了好几招,邢平淳也被踢了一脚,直接倒在了地上。
“丑儿!”钱娇娘忙上前。
邢平淳一个打挺从地上起来,他揉着胸口道:“娘,我没事,你快想想办法,爹可不能再受伤了!”
“我也没什么法子呀。”钱娇娘来回踱步,总不能一直靠打晕了侯爷了事,只是还有什么法子……忽而钱娇娘步伐骤止,她记得以前婆婆说过……“别闹了,一会给你喝奶!”钱娇娘猛地大喝一声。
邢慕铮竟诡异地停止了
其他人也都诡异地停止了。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喝奶?夫人说给大帅喝奶,所以大帅不动弹了?
“羊奶,羊奶。”钱娇娘见众人眼神古怪,忙补充了一句。她可不能让人以为他们的将军是这么大人了还喝人奶的变态。
只是这羊奶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李清泉努力让自己的脸庞显得不那么……好奇,“夫人,这……”
“娘,你好厉害。”邢平淳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爹真的听你的话!”
“哪里是听我的话?”她要真有这个份量也不至于成天提心吊胆怕原配妻子地位不保,“你爹是跟你一个德性!”
“啊?”
钱娇娘瞟了一眼真乖乖坐下来的邢慕铮,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婆婆说的都是真的。“你奶奶以前跟我说,你爹小时候发烧哭闹不止,她去借了点羊乳回来给他舔,他马上就不哭不闹了。后来你也这般,你奶奶又寻人找了些羊乳,没想到居然也不哭了!”
“啊,这是真的呀?”邢平淳害羞地抓抓脑袋。
“哇——”地一声,床上的邢慕铮竟然像娃儿似的大哭起来,就跟刚才哭泣的邢平淳一模没两样。
众将士再一次被吓到了。他们的大帅……哭、哭了?那个连中了毒箭削肉疗伤眉头都不带抬一下的大帅?
“好好好,马上就让人找来,莫哭了。”钱娇娘头疼地道。
邢慕铮果然不哭了,只睁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
娘呀,这是什么眼神?钱娇娘戳戳邢平淳的额头,“你真不愧是你爹的种。”她当初嫌邢平淳爱撒娇耍浑,娘说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她当时是不信的。现在看来,娘真没有骗她呢。
李清泉不忍直视,他怕等大帅清醒了会杀他灭口。
周管家为了戴罪立功,也不知道从哪很快弄来一碗新鲜羊乳,热腾腾的才煮过,李清泉接过的时候没有好脸色,骂了他一声刁奴。周管家苦着脸求饶,一个劲说是冯语嫣逼他干的。
邢慕铮喝了羊奶老实了,在钱娇娘说还有羊乳的诱哄下,他乖乖地由着人给他擦药,当然痛的时候还是又打又咬,但好歹没有先前那么拼命了。
总算上完了药,众人松了口气。邢慕铮不知是累了还是怎地,不闹腾了,却也不睡觉,靠在床边目光呆讷地盯着钱娇娘,流口水。
众人:“……”
将士们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发觉外面天气不错。
钱娇娘颇为无语地抽出帕子,替他擦唇角。他大概是将她与羊乳拴在一块了。“再去给侯爷拿些羊乳来。”
邢慕铮猛地站起来,小山似的伫在娇娘眼前,娇娘眼前黑了一片,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邢慕铮咧开一排白牙,冲着她使劲傻笑,蒲扇大的巴掌用力鼓掌。
钱娇娘一阵眩晕。这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头老虎站起来拿爪子鼓掌,还咧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要命。
钱娇娘快被这个傻笑吓得晕倒了。她可从没见邢慕铮笑过,这男人本来长得就俊,虽然现下有些落魄,但笑起来居然还很……美?
李清泉等人的眼睛也全都鼓得跟铜铃似的,大、大帅原来笑起来这么讨喜的么?李清泉顶多只见过邢慕铮微笑的表情,那是在他们终于生擒了西犁王时看见的。他没想到大帅居然还会这么笑,还笑起来这么好看,虽然有点宝气……
周管家听了钱娇娘的话连忙领人去了,李清泉回过神,趁机建议钱娇娘处置刁奴,把怠慢过邢慕铮的奴才们全都打死。钱娇娘道:“奴才们能做得了什么主,打死不必了,打发出府算了。”
“那冯家小姐……”李清泉巴不得将冯语嫣一刀给砍了,但是她的身份毕竟是侯爷未过门的平妻,就他所知侯爷还挺看重这冯家小姐,否则也不会让未过门的她管事。
“她?”钱娇娘看一眼又吧唧嘴流口水的邢慕铮,“她我作不了主,等你们侯爷好了让他自己拿主意吧。只是大人最好留些兄弟在这儿,一来侯爷闹起来有人可来帮忙,二来避免还有人对侯爷不利。”
李清泉本就不放心邢慕铮有此打算,一听钱娇娘这么说连忙抱拳,“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折腾了一下午,李清泉带着一队精兵入驻侯府,对外宣称侯府里丢了宝贝,侯爷命令加强守备。对内她让周管家将曾服侍过侯爷的奴婢小厮全都报上名来,报一个抓一个,他虽听了钱娇娘的话没有打死他们,但也没放走他们,将人都关进侯府的地牢中,等侯爷清醒了再发落。
周牧因通报有功,侥幸还留了下来暂为管家,但李清泉仍气他怠慢,将他手脚都上了镣铐,又提拔了一个名叫丁张的小管家,让他与周牧一同管事,不分大小。每隔三日需向钱娇娘禀报。
就在李清泉处理府中内务之时,钱娇娘独自一人在邢慕铮的房里,直直盯着才又喝了一碗羊乳正心满意足嘿嘿傻笑的邢慕铮。
虽是夫妻,钱娇娘与邢慕铮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九年前钱娇娘一怀了身子,邢慕铮便走了。后来钱娇娘为邢慕铮生下了儿子邢平淳,她一面奉养邢母,一面教养幼儿。在乱世中艰难渡日。爱子渐渐长大,娇娘正松一口气时,得知了夫君衣锦还乡的消息。
他不仅成了了不得的威风大将军,还成了家乡新的领主老爷,钱娇娘还来不及欣喜,与儿子平淳才被接进侯府第一天,就看见一位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美人,后来才知她是一位美貌动人知书达理的才女小姐,以及是夫君未过门的平妻。
钱娇娘这才清醒过来,她的丈夫,并不像她期盼他归家一样,期盼与她团聚。他成了大官,身边有美人相伴。那她除了道贺,又能如何?她可不想再带着丑儿过苦日子,这年头,吃饱饭最为紧要。既然他不休妻,那她就厚着脸皮住着。她选了侯府内最为僻静偏远的一栋院子,带着儿子安分住下,识相地不去碍夫君与美人的眼。
可她没想到……突然间竟会发生这种荒唐之事。
即便事实摆在眼前,钱娇娘仍不敢相信邢慕铮真的疯了。
在她的回忆里,邢慕铮是个不拘言笑的英俊少年郎,在说书人的嘴里,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三月之前最后一回相见,是她去求他为邢平淳请个好的教书先生。那会儿的他通身的男子气概,就像说书先生说的剑眉星目,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的儿郎。
钱娇娘还记得邢慕铮的眼。当他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她就被他的黑眸所慑。她看不懂他的眼中深意,只道那是一双属于天上雄鹰的眼神,小小的桂县是困不住他的,他属于更广阔的天地。钱娇娘知道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必然会有所作为。她无法相信如此一个人物竟会突然失了心智。难不成,是他故意装疯,在做戏给谁看?
“侯爷?”钱娇娘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邢慕铮充耳不闻,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傻笑。
钱娇娘手放唇边,弯腰靠近她,作贼似的用气声说话,“侯爷,现在这屋子没别人,我要是碍了你的事了,你就说句话儿,我再把你送回去。”
邢慕铮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钱娇娘凝视他半晌,直起腰身,失望地轻声喃喃自语,“这是真傻了吗?”
定西侯邢慕铮疯了。
说起定西侯邢慕铮,整个大燮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王朝名震四海的定西将军。他平民出身,十六从军,昔日啖生肉饮生血的野蛮西犁国大举入侵,硝烟四起。眼看所在守军节节败退,邢慕铮挺身而出,带领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队偷袭敌军,烧毁敌方粮草,打出了与西犁的第一场胜战。后邢慕铮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皇帝亲封定西将军,将大军兵符赐于他手。定西将军以血征战训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邢家军,终让西犁王奉上降书。邢慕铮带领邢家军凯旋而归,顺便一路将土匪强盗剿了大半。所过城池,百姓夹道相迎,感激声声。朝廷论功行赏,邢慕铮为手下弟兄一一邀功,自己卸甲封刀,请旨归田。
皇帝再三劝留,无奈邢慕铮心意已决,皇帝唯有叹息,赐其家乡一带为封地,并赐了定西侯之名,令其荣归故里。
封地虽非富裕之地,却非贫瘠之土,邢慕铮带领一帮愿意跟随他封刀的兄弟回到封地玉州,休养生息。
可就在这时,定西侯竟然突地疯了。
大管家周牧是第一个发现邢慕铮发疯之人,彼时他正在向侯爷禀事,邢慕铮忽而自主位一跃而起,抱头癫狂大喊,跌跌撞撞将屋子里所有东西砸个粉碎。管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不该上前劝阻之时,被主人一把掐了脖子扔倒在地,拳打脚踢。后来邢慕铮还跑出院子,见人打人,见狗咬狗。一时鸡飞狗跳,疯狂无比。
府里谎称邢慕铮为定西侯的远房亲戚,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替他看诊,但个个摇脑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又请来和尚念经,道士做法,神婆拜神……该做的法都做了,该捐的香油钱也都捐了,但都没用。
定西侯就这样疯了。
他有时痴痴呆呆如同傻子,有时狂躁暴动如同猛兽,他不是坐在那儿流口水傻笑,就是摔东西打人,总归没有一刻清醒的时候。大管家一时没了主意,想请邢慕铮的部下入府来一同商议对策,侯爷即将娶进门当平妻的冯语嫣坚决不同意,说是这种事儿若是宣扬出去,侯爷与侯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侯爷若是好了,定然再无颜见人。
这冯语嫣本是当朝三大才女之一,父母早亡,投奔叔父住于随州,不幸被采花贼所擒,恰巧邢慕铮凯旋军夜里行军,破庙偶遇发现端倪,从而救下小姐。冯府上下感激涕零,将妙龄小姐以身相许。邢慕铮亦看中才女千金,可家中已有母亲作媒原配妻子钱娇娘,冯语嫣自降身份情愿为妾,邢慕铮不想委屈了她,允诺回府许她平妻之位。
因路途遥远,冯家长辈作主,冯语嫣携一干仆从送随邢慕铮回了玉州,原是打算回玉州即刻成亲的,不想邢慕铮去桂县老家接老母与原配妻儿,才知母亲已然去世两年,出殡什么事都是原配钱氏一手打理。虽说武将前线带兵,可以孝作忠不必守孝,但邢慕铮心中感念母亲,决意守完剩余一年再行娶妻。冯语嫣便在侯府住下,吃穿用度皆为主母额例,只待孝期既满嫁入侯府。
届时邢慕铮才回玉州,又是封地领主,上下皆需他定夺作主。邢慕铮暂无暇顾及新府琐事,钱氏大字不识,听闻冯语嫣在叔父家常替婶婶打理家事,便叫管家辅佐她打理府中内务大小事宜。一来二去,冯语嫣虽未过门,但侯府中上下已经当她是半个主子。
冯语嫣此刻说话的时候,是恹恹坐在椅上的,她的眼窝处淤青了一片,手腕上还绑着绷带,这些都是拜发了疯的邢慕铮所赐。她本以为自己能以爱令邢慕铮恢复清明,孰料邢慕铮连她也不认得,她不过说了两句,他就将她推搡在地,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冯语嫣自幼深闺里长大,哪里遭过这种罪,第一拳下去她就晕了过去,从此再不敢靠近邢慕铮。后来又被邢慕铮吓了几回,大小姐胆儿都快破了。她再受不住,让人将他用铁链锁在屋子里,对外称侯爷病重了,外人一概不见。
曾经的定西将军就像一头困兽,被粗大的铁链锁住四肢,即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在不停地用头撞墙,冯语嫣又赶紧命人将椅子钉死在地上,将他锁在椅子上。六个家丁死了一个伤了五个,才完成了这项要命的任务。
威震四海声名赫赫的邢慕铮便被锁在阴暗无光的屋子里,三餐皆由奴才送来,一口一口地喂进嘴里,油汁米粒汤水不知掉落多少,那衣裳中一片邋遢,又因换衣困难,更别提如厕沐浴,不出几天,邢慕铮身上便散发出恶臭。
后来侯爷似是发疯发完了,成天一动不动地坐在被铐的椅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地下。冯语嫣仍怕他突然疯癫,依旧让人五花大绑。
侯爷的传奇光芒逐渐褪去,只剩下一个痴痴呆呆的男子躯壳,一个,浑身臭不可闻的痴呆男子。
钱娇娘再见邢慕铮,便见着的是他这副最为邋遢的模样。
他已有将近一月没有换衣裳了,头发乱如碎了蛋壳的枯草鸟窝,脸颊蜡黄,削瘦深陷,胡子乱糟糟地粘着食物,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周遭苍蝇蚊子围着他嗡嗡乱飞。
“侯爷一直就是这副模样?”钱娇娘看了半晌,轻轻地问。
钱娇娘是邢慕铮的原配,却不过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姑。邢慕铮平民出身,父亲原是教书先生,后患病去世。大敌当前,民不聊生,邢慕铮意欲参军,守寡亲娘哭天喊地,非要他成了亲留下邢家后代再走,只是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儿,邢慕铮只得遵从母命娶了被父母打发卖掉的钱娇娘。
她自进府后,选了府中最偏僻的一隅居住,深居浅出,甚至有许多家仆都不曾见过她这夫人。
周牧躬身回答道:“是的,夫人。”
“他!”邢平淳冲上前,黝黑的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他使劲扯了扯镣铐,抬头眼眶已红了,“娘,爹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将他锁起来!”
娇娘无法回答他。她也是头回见着疯癫了的侯爷。虽然有所耳闻,但钱娇娘总不能将痴呆、疯癫字眼与邢慕铮联系起来,好像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似的。后来又没人说了,只说是侯爷病重了,不能见人。谁知周管家找上她,求她救侯爷。
“先把侯爷放开罢。”钱娇娘道。
周牧犹豫,“夫人,这……”
娇娘直视管家,“周管家,你的爷生病了,你却将他绑在椅上等死。”
周牧大惊失色,“小的不敢!”
“那还不放?”娇娘眉头微皱,“侯爷是保家卫国,驱逐西犁蛮族的英雄好汉,若是没有他,大燮朝恐怕已经灭亡,你我与大燮百姓便都是那亡国奴!这样一个男儿,居然被你们跟牲口似的绑在这里?”
这话说出来还得了?周牧急忙对左右使眼色,让他们多叫几个家丁来。
哪知家丁还没来,冯语嫣领着一大群丫头先来了。她向来有大家小姐的矜傲,从来就没正眼瞧过这村姑原配,也从未去娇娘屋子里。二人虽住在同一府邸里,却是极少碰上一面。
“娇娘。”冯语嫣微微一笑,直呼其名。
钱娇娘抓了抓手中的帕子,淡淡点头。
“娇娘,你在后头不是好好的,怎么过来前边了?是不是月俸还没给你发?”冯语嫣笑道,并不往里屋那脏污处看。
“我不是来拿月钱,我是来探望侯爷。”钱娇娘道,“是你叫人把侯爷绑起来的?”
“正是。”冯语嫣倒是敢做敢当,“娇娘你有所不知,侯爷发起疯来,真真是要人命,我被他踢打两回,差点儿连命都没了。我怕府中上下跟我一样受伤,因此就让人将侯爷绑起来了。”
娇娘道:“咱们自然不能让旁人伤着,只是也不能这么对待侯爷。依我看,先把侯爷放了……”
“不行。”冯语嫣一口否决。她是真怕了随时随地打人的定西侯了。
邢慕铮总归是在钱娇娘的院子里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来的几个心腹精兵轮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内外驻守,没有命令全都不准擅闯娇娘院子。
侯爷的康复能力十分惊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伤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渐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渐恢复。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饿了要闹,伤口结痂痒了要闹,无缘无故也要闹。小院里天天鸡飞蛋打,娇娘养的鸡都被侯爷生生咬死了两只,让她心疼得不行,只能拔了毛给侯爷加餐。
但这鸡也不白白牺牲的,钱娇娘渐渐掌握了情况。侯爷发起狂来,不能硬拦,越拦他闹得越凶,况且他现在体力恢复了,三四个精兵都难以毫无发伤地拦住他。娇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现在侯府里养了好几头母羊,就是为了时时有羊奶备着,这招有时能成,有时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无事,该吃吃,该喝喝,但若不能成,大伙就赶紧离侯爷远远的,由着他砸桌子砸凳,四处砸各处闹。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换成了木头的,无论他怎么摔也不易伤着自己。等他自己破坏累了消停下来,就会傻傻地席地而坐于地,摇头晃脑不知想些什么。
况且钱娇娘发现,侯爷发狂的时辰越来越短,傻坐的时辰越来越长,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只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闹了一场。
“娘,我回来了,爹今天还好么?”邢平淳下了学,跳进门槛,一把扔了身上的布书包。
钱娇娘专注绣着花开并蒂图,见儿子回来,将绣针往衣服上一插,笑着抬头,“丑儿回来了,你爹今儿很乖,没有闹腾。”
这妇人,怎地说一个男儿乖巧?邢慕铮微恼,鬼东西跟着大吼一声。
“娘,爹是堂堂男儿大丈夫,不能这么夸!你看爹生气了!”邢平淳道。
邢慕铮立刻敛下恼意。他的身躯虽然不受他控制,但他发觉他的心情起伏会令鬼东西产生反应。他若是稍有恼意,鬼东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冲动愤怒,鬼东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铮已尽量心如止水,鬼东西便安安静静,但鬼东西并非完全受他控制,他时常莫名其妙不分昼夜发狂。
“是是是,我错了,饿了么?”
“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饭了么?”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只鸡,差点儿连骨头都不剩!”钱娇娘将自己的绣品收起来,往自己厢房走,同时扬声叫清雅摆饭。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铮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厉害,能吃完一只鸡!”
邢慕铮“看”着自己的儿子,他除了长相没一点儿与他相似,大抵全随了那妇人。缺心眼,傻里傻气。被他打了好几次还往他面前撞。
清雅很快将饭桌端进邢慕铮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头制的,以防侯爷突然又发狂性,但侯爷又必须有人时时照看着。
邢平淳冲到饭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葱爆牛柳!麻油鸡!过年了,过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乐不可支,双腿乱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额,好笑道:“亏你还是个爷,老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邢平淳捂着额头,嘿嘿憨笑,这神态跟他爹犯傻时一模一样。
待娇娘放了东西过来,邢平淳立马欢腾地向娘报告,“娘,娘,今儿有牛肉,还有鸡肉!”
“什么什么,有没有鸡爪子,我要吃鸡爪子!”娇娘双眼放光快步进来。
“娘你怎么跟我抢,我要吃鸡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鸡爪,小心字儿都写得跟鸡爪似的。”
母子俩吵吵闹闹地在饭桌旁坐定,钱娇娘看只有两副碗筷,抬头问清雅,“你怎么不吃?”他们院里统共三人,向来是一齐吃的。
“我去厨房拿饭菜的时候在那吃过了,你们吃,我去浇水。”清雅道。说实话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铮房里吃,她怕他那张脸,也怕他突然发疯。她也被他的手臂扫过一次,她的后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娇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着不太好,叶儿有点蔫,花也长不出来,得浇点肥。”
清雅在门边停下,转头对娇娘皱皱鼻子,“你的肥那么臭,我才不会浇到我的花上。”
娇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么臭的肥浇出来的,你明儿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声,不理会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浇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吗?”邢平淳瞅着碗里白嫩嫩油莹莹的大米,两条眉毛都快打成结了。
钱娇娘瞪他一眼,“当然是真的,没有臭的哪来的香的?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得顶着大日头挑着粪去地里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够够的!你好好吃饭,不要把饭粒掉地下,种出一粒米来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绝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饿肚子咋办!”邢平淳也是饿过的,他最怕没东西吃。
钱娇娘满意地点点头,握着筷子双手合十,“来吧,咱们感谢老天爷。”
邢平淳学他娘的动作,嘴里振振有词,“感谢老天爷,咱们今日吃牛吃鸡,太丰盛了,多谢老天爷让我爹平安回来当了大官,还让他找着我们,多谢多谢!”
这是母子俩个每日用饭前总会对老天感恩戴德一番,连他搏命归来的功劳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铮不信命,对此不以为然。
邢平淳感激完,举起筷子开始大块朵颐,钱娇娘也没有让着儿子吃的意思,两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两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底朝天,鸡爪子二人争抢了半晌,才一人一个分了赃。邢慕铮好气又好笑,这娘不娘,子不子,作娘的不知道让儿子,作儿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东西嘻嘻笑起来。
邢平淳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铮,“娘,你说爹每回看我们吃饭总笑,这是为啥呀?”
“看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吗?”钱娇娘踢踢儿子,“别坐着,把饭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收放进竹篮子里,再把饭桌打开从两边收起来,一手提溜着竹篮,一手提溜着饭桌跑出去了。
钱娇娘走到侯爷面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转向窗台将菱花窗收了起来,现下是六月中旬,已经开始有蚊子了。这位爷,怕是被蚊子咬了也会大闹一场,“侯爷,咱们打个商量,今夜你可再别半夜三更起来闹了啊,昨儿你一闹,我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好歹给我睡个安稳觉。”
钱娇娘自知侯爷听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语说说罢了,谁料邢慕铮听得一清二楚。他瞬间不自在,但马上恢复平静。
邢平淳从屋外探脑袋进来,“娘,夫子布置了课业,我去做功课了。”
钱娇娘赶苍蝇似的,“嗯,赶紧去,好好读书,你爹就是因为我一字不识嫌弃我,你给我好好的读,给我长脸!”
邢平淳一听,“啊?真有这回事么?”
“怎么没有?”钱娇娘道,“当初你爹一见我就问我识字么,我说我不识字,他就只差没上街喊他嫌弃我了。”
一提这事儿娇娘就来气,她一拳捶向窗框,咬牙切齿,“他有本事他投胎去上有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的农户家试试,看他一天除了捡柴烧饭照顾弟弟还要下田种地,还能不能从连糊口都难要卖女儿维生的爹娘那儿拿到铜子儿去学堂念书!”
钱娇娘一变脸,邢平淳就知道不妙了。他可不敢在钱娇娘的气头上撒野,立马说了一句“我去读书了”就溜了。
邢慕铮有一丝意外,他模糊回忆里的钱娇娘,是个只会对着他和母亲大大咧咧傻笑的女孩,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没想到她心思竟很细腻。这妇人,与他料想的有些不同。
钱娇娘气还没发完,儿子就跑了,她扭头瞪向儿子他爹,趁着他痴傻,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邢慕铮,你就是个王八蛋!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邢慕铮无话可说。她有理由发火,其实他以为他在接她入府,告诉她冯语嫣将是他的平妻的时候,她就会发火。农家妇不知尊卑,丈夫有他妇总要闹的。这是哪个部下喝醉了“关照”他的话。可钱娇娘没有闹,她那天好似还对他笑了,对他笑着道恭喜。他从不进她的院子,让冯语嫣管事,他以为她总要闹一场,但半年过去,她老老实实地住在这偏僻一隅,安静得仿佛没她这个人。
邢慕铮的确嫌弃钱娇娘。确切地说,他嫌弃娇娘为他的妻子。
妇人虽微不足道,但后院总归需要女人,一个知书达礼美丽聪慧的小姐总比大字不识的村姑愚妇要好。邢慕铮从来不想自己竟会马失前蹄,他自己选的“聪颖”妻子差点将他害死。
“算了,我跟你发脾气又有甚用,你不过是个傻子,等你恢复了我也不敢骂你。”钱娇娘摇摇头,放下手,气也散了,“……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放心罢。”
你很快就能恢复。这话钱娇娘每日要对邢慕铮说一遍。就好似他患的不过是寻常小疾,过几日便好了。
钱娇娘说了话便出去了,光头阿大站在门边守着他,并没有进来。
邢慕铮知道娇娘做什么去了,这会儿她是去给她地里的小菜浇水,重新搭她的葡萄架子,她后院的鸡已经被他吃光了,因此没鸡可喂。她随后会去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再过来。半个时辰后,钱娇娘果然拿着她未绣完的绣品进来了。她换了一身蟹壳青布衣襦裙,这打扮与邢慕铮曾见过的农妇没甚两样。
钱娇娘让光头阿大去歇息,她将在这儿守着邢慕铮直到他睡着。
钱娇娘点燃了一根蜡烛,在烛光下飞快地穿针引线。她的绣工很不错,邢慕铮看得出她受了母亲的真传,他的母亲曾是颇有名气的绣娘。但邢慕铮不明白钱娇娘已经是侯府夫人,每月有二十两的月钱,她还总是一刻不停地绣着东西,早也绣,晚也绣,好似还拿它来养家。
“娇娘,夜深了,刺绣对眼睛不好,明儿再绣罢。”清雅端了一碗羊奶进来,见她又在埋头刺绣,忍不住说她。
“这是客人预定的,我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它绣完。”娇娘拿绣针挠了挠头,放下绣品接过羊奶,“你去睡罢,等侯爷睡了我也睡了。”
客人?邢慕铮发觉,自己对妻子一点也不了解。
“你不用我陪你么?”
“不用,没事儿,侯爷现在好多了。”
清雅有早睡的习惯,听娇娘如此说自己便先去睡了。娇娘尝了尝羊奶,不冷不热正好,她递给早已开始傻笑的侯爷,对方双手捧过,拿舌头在里面舔。娇娘已经习惯侯爷这小狗般的模样了,她摇头一笑,坐回位置上继续刺绣,跟他唠嗑,“侯爷,听说朝廷任命了一个新宰相,好像挺年轻的,与你一般年纪,还是比你大几岁来着……不过听说他头发全白了。我听老家的人说,少年白的男子特别厉害。”
杭致不是厉害,是阴狠。邢慕铮恼于鬼东西的吃相,还分神聆听钱娇娘每夜的絮絮叨叨,也不知她都打哪儿听来的,每夜还真都有些小道消息。杭致有意宰相之位他先前就听说了,虽然他对此人并无好感,但他无意卷入官场之争,一直静观其变。没想到他真将牛相给斗下去了。
鬼东西将碗底舔了干净,还拽着碗,啊啊地叫。娇娘头也不抬,“今天就这么多了。”
鬼东西倒进摇椅中甩着腿,瞪着眼睛瞅着娇娘,但没有闹。
娇娘洗了头发,拿着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她的长发卷了起来,露出修长的颈脖。邢慕铮行军时曾见过湖中的天鹅,娇娘这颈项竟与其神似,在烛光中带着柔和的优雅。连带地连她的整张侧脸也柔和起来。
定西侯晃着身子,直勾勾地不知道看了多久。
娇娘毫无所察,眼下绣着针,嘴里说着话。烛火跳动,窗外浮出静谧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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