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隆庆六年,十月。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精彩片段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个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孰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你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朕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朕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陈情一番,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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